● 教育部一直要求严控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原则上不举办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竞赛活动。但实践中,这种违规竞赛活动仍变换面目吸引中小学生参加。
● 由于受利益驱使,违规竞赛仍时有发生,它们或以隐匿的形式转入地下,或改头换面继续存在,甚至死灰复燃。这些违规竞赛严重违背了教育应有的规律,扰乱了教育教学秩序,非常不利于学生个性、兴趣和特长的培养。
● 明确相关行政部门的主体责任,通过建立精准识别和动态监管机制,全面排查、积极主动打击违规竞赛,严防违规竞赛死灰复燃。
“看来孩子小升初之前没有机会了。”家住北京市朝阳区的学生家长刘虹宇(化名)在持续地焦虑、迷茫之后,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
刘虹宇所说的“机会”,指的是参加奥数竞赛。今年年初,她给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报名参加一项奥数竞赛。但由于该竞赛不在教育部发布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白名单中,属于“黑竞赛”,春节期间,这项“黑竞赛”两次被叫停。
教育部一直要求严控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原则上不举办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竞赛活动。但实践中,一些违规竞赛活动仍变换面目吸引中小学生参加。今年1月29日,教育部发布《关于共同抵制面向中小学生违规竞赛活动的提醒》称,希望广大学生和家长理性看待参加竞赛的意义和价值,共同抵制违法违规“黑竞赛”。
那么,“黑竞赛”为何长期以来受到一批家长的追捧?
竞赛变身冬令营
活动被两次叫停
刘虹宇的女儿在一所普通小学上学,也不属于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毕业后可直升本校初中),面临着小升初问题。为了女儿能升入重点初中,她在女儿四年级时就在一家培训机构和其他家长攒了一个学习小班,请了一位奥数老师授课。
在女儿上课的同时,刘虹宇也在向老师打听报名奥数竞赛事宜。
其时,教育部严控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原则上不举办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竞赛活动。“希望杯”“迎春杯”等曾经面向小学领域的全国性奥数比赛被悉数叫停。即使“希望杯”被纳入2019-2021学年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白名单,但只能面向高中生开展。
但刘虹宇发现,小学阶段的奥数竞赛实际上仍在进行,老师有时会给她发报名链接。考虑到女儿的资质不算优秀,她很少给女儿报名。疫情严重时,家长们攒的学习小班解散,她把老师请到家里进行一对一辅导。
2022年9月,随着女儿升入六年级,她发现,再不报名杯赛,女儿为小升初准备的简历里,将没啥“亮点”可写了。
2022年12月底,老师给她发来报名链接,名称为“2023IHC思维挑战冬令营”,按照计划,女儿需要在今年1月15日“入营”——其实就是参加一场线上考试,考试的内容是奥数题。
但在“入营”前夕,一份广东省教育厅发布的“紧急预警”在家长间流传,其中称:群众举报所谓“2023IHC思维挑战冬令营”,实质承办违规数学竞赛,该活动收费方式为通过收款二维码账户收费、未出具发票,涉嫌隐瞒收入、偷税漏税且金额巨大。
随后,刘虹宇接到短信称,因政策原因,1月15日的活动暂停,如果放弃参加活动,可以申请退费。
到了1月23日,她又得到消息,活动重新开始报名,活动时间确定为1月27日大年初六的上午8点半到10点,一年级至六年级一起考。她同时还收到报名链接,就是一个二维码。但没过两天,这项活动又被叫停。她听说,是因为有人“投诉”。
1月29日,教育部发布《关于共同抵制面向中小学生违规竞赛活动的提醒》称:某微信群散布大年初六线上举办“希望数学”违规竞赛消息。对此,教育部会同有关部门进行了严肃查处,相关机构已发布没有参与举办违规竞赛的声明。
教育部再次提醒广大学生和家长,不在白名单里的均属违规举办的“黑竞赛”。
刘虹宇说,在这种形势下,女儿估计没有机会再参加奥数杯赛了,“当初报名奥数,就是为了小升初“上岸”,有的重点校会通过奥数成绩招录学生”。她女儿的一个同学,从一年级开始上奥数课,参加过多次杯赛并拿了奖,还报过叶圣陶杯作文大赛获得了二等奖,五年级时转学至一所知名小学。
报班一年花10万
开赛前疯狂刷题
相比刘虹宇,北京市民李娟娟(化名)在奥数“鸡娃”的路上走得更远。
李娟娟的女儿豆豆今年上二年级,是北京市一所重点小学的学生,至今已经参加了大约20场奥数竞赛,有国内竞赛,还有国外竞赛。
豆豆初次接触奥数竞赛是在学前阶段,参加的是希望杯一年级的级别。
“我们家孩子接触奥数竞赛并不算早,我听说有不少孩子在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上奥数班。”李娟娟说,她给豆豆报奥数竞赛是为小升初做准备,她所在的区,小升初的初中重点校在“点招”时看重奥数成绩,她希望孩子被初中重点校“点招”录取。即使小升初时被大派位,孩子学了奥数也为初中分班考试做准备。
李娟娟当年也是毕业于北京市的重点初中和高中。在她看来,像她家这样的中产家庭,孩子如果能够升入重点校,中考、高考“很省心”。
她回忆说,豆豆第一次竞赛考了90多分,获得了一份三等奖奖状。从幼儿园大班时起,豆豆正式开始接触奥数,在正常课程之外,她还请了一对一家教。
李娟娟不完全统计发现,以一年级这个学年为例,豆豆参加过YMO数学竞赛(世界青少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IHC(希望杯)、WMO(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美国大联盟、袋鼠杯等国内国外各种竞赛,仅YMO就参加过6次。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奥数竞赛都不在教育部发布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白名单中。
据李娟娟介绍,豆豆参加的竞赛,最便宜的报名费也在两三百元,整个一年级期间仅报名费就花了大约6000元。更贵的是上奥数班的费用,即使按季度交费,“整个一年级的线上课和线下课,总费用差不多10万元”。
即使花这么多钱,她也并没有对豆豆的考试成绩有要求,“我的想法是,孩子还小,让她觉得参加奥数竞赛像玩一样,不问结果,考得好固然高兴,考得不好也无所谓,毕竟奥数‘鸡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不能让孩子产生厌烦心理”。
2022年年底,刘娟娟同样给豆豆报了“2023IHC思维挑战冬令营”。
据她介绍说,在北京“玩”竞赛和奥数的家长会有专门的群,一旦有竞赛信息,群主会直接发报名链接到群里,大家点击链接报名即可;在机构上奥数课的孩子,也会收到机构老师发布的报名链接。
豆豆参加的是四年级级别备赛,赛前的一个月,用A4纸打印的试题,摞起来有几寸厚。
1月27日,李娟娟确信,经过两次暂停之后,这场奥数竞赛应该不可能继续举行,“国家的查处力度太大了”。
她当天还相继接到3位妈妈的电话,对方“非常焦虑”地问她:“我们当初选择让孩子学奥数,就是为了小升初,如果竞赛成绩不作为初中招生入学依据,我们还让孩子继续学吗?我们还是希望孩子能升入初中重点校,怎么办?我们接下来又该学什么?”
《法治日报》记者在采访中接触的其他十余位家长都抱着同样的目标学奥数,也都有同样的迷茫,不管他们的孩子是资质优秀,还是一般。
违规竞赛时有发生
精准识别动态监管
2018年9月,教育部要求规范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原则上不举办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竞赛活动。
2022年3月,在竞赛活动管理实践基础上,结合“双减”政策最新要求,教育部等部门印发了《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管理办法》,进一步健全面向中小学生的竞赛活动管理制度。
对此,首都师范大学教育政策与法律研究院副院长蔡海龙告诉记者,该规范的实施,有效削减了竞赛数量,基本斩断了竞赛与招生、考试、培训挂钩的利益链,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竞赛横生的乱象,起到了为竞赛热降温的效果。
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周详说,为体系化解决中小学生课业负担过重的问题,从规范竞赛的源头进行有效监管,是教育环境治理的重要手段。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部相关文件的出台,特别是白名单制度,为健康开展竞赛、净化竞赛环境提供了依据。
但在蔡海龙看来,受利益驱使,违规竞赛仍时有发生,它们或以隐匿的形式转入地下,或改头换面继续存在,甚至死灰复燃。这些违规竞赛严重违背了教育应有的规律,扰乱了教育教学秩序,非常不利于学生个性、兴趣和特长的培养。
2022年11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面向中小学生违规竞赛问题查处情况的通报》,直接点名了希望数学、数学花园探秘、华数之星、美国大联盟等多项违规竞赛。
一个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在这种形势下,以奥数为主体的违规竞赛为何仍受家长们追捧?
蔡海龙认为,竞赛热的本质其实是对优质教育资源的争夺,违规竞赛备受追捧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政策原因。长期以来,由于在教育评价和招生录取方面存在的弊端,竞赛结果往往被作为中小学招生入学的依据,或者是中高考加分的项目,并且能在一些高校的自主招生中享受降分录取的优待,因此许多家长将竞赛作为择校和获取优质教育资源的工具。
“除此之外,由于竞赛作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教育,其本身要求学生掌握大量知识,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启发思维和促进智力发展的作用。因此,即使不是为了获奖,也有一些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参加竞赛,这进一步助长了竞赛热潮。”蔡海龙分析称。
在周详看来,还有一个因素同样值得关注,那就是在客观上,一些竞赛的结果被一些教育机构所使用或者被一些培训机构虚假宣传、夸大宣传,从而导致家长的追捧。
对于如何从根本上解决家长追捧违规竞赛,受访专家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周详认为,家长需要关注学生个性化的发展,理性看待竞赛活动;学校需要提供更好的课后服务,关注学生课后时间的有效利用以及个性化教育需求;政府需要对违法违规竞赛活动加强有效监管和查处,斩断利益链条等。
“我们还要提供更多科学、有效的评价方法、手段、标准,解决唯竞赛论等僵化的评价模式。”周详说。
蔡海龙呼吁,我国要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对违规竞赛的监管。针对当前仍然存在的违规竞赛活动隐形变异现象,明确相关行政部门的主体责任,通过建立精准识别和动态监管机制,全面排查、积极主动打击违规竞赛,严防违规竞赛死灰复燃。此外,还应强化对中小学校招生入学过程的督导检查,建立健全对竞赛相关培训机构和人员的监督机制,彻底切断违规竞赛的利益链。
在蔡海龙看来,还应改革教育评价和招生入学制度。针对过去基础教育中普遍存在的应试主义倾向和教育评价中存在的唯分数主义顽疾,应当进一步深化教育体制改革,逐步转变以考试成绩为唯一标准的招生模式。
“竞赛热背后凸显的其实是优质教育资源供给不足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要以制度保障增加对优质教育资源的供给,实现教育资源的均衡发展和公平分配,让每个孩子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进而使得竞赛得以回归初衷。”蔡海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