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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于文言文水平不高,故对古人古作不怎么感兴趣,唯有对明朝于谦的《石灰吟》七字“咏物诗”情有独钟,不仅因为该诗只有“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短短4句,而且诗的深刻含义,唯有亲身绕过石灰的人方可深切感悟到。六十年代初期我曾在生产队烧过两个冬天的石灰,如今尽管时光已转过了60多个春秋,我也即将进入80岁的耄耋之年,但几十年来,那艰苦“燃烧”的岁月、尤其是那“要留清白在人间”寄语人们要坚守道德和清白的诗句,却成为一方难以割舍的乡愁,无时不刻都萦绕在我的心灵深处。
那是1963年初秋,我中考落榜,揣怀“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毛泽东语)的热血志向,毫不犹豫地回到农村,一头扎进生产队的农民劳动大军中去。那时我虽然长得不很高也不很壮,但祖父辈均是一等劳力体魄的基因,在我身上得到了遗传,经过三个多月的磨练,未满16岁的我,便能挑上100多斤的肥料,与青壮年劳力一路奔走在各块田间地角之间,与他们一样每天获记10个工分的最高劳动报酬。正因如此,生产队排工时,总是把最苦最累最费力的活,排给我和那十几位青壮劳友,而每年冬天烧石灰那件最耗体力的重活,自然必有我的份。
所有经历过五、六十年代种田的广西山区农村人都知道,那时生产队之所以要烧石灰,并不是像现在石灰主要用于建筑,那时可是用来沤制种庄稼肥料的必须材料。因为那时化肥十分稀缺,且价格十分昂贵,生产队拿不出那么多钱去买化肥。所以种植水稻、玉米、大豆等大宗农作物,只能以“农家肥”和“绿肥”作为主要肥料。那时,我们那里农村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肥房和一口肥井,用于存放人肥、牛肥、猪肥、草木灰等肥料,春耕时节按任务交到生产队统一搅拌使用,这部分称为“本土肥”,不仅能肥田,还很环保,只是不很多,不能完全满足农田的需要,于是还要上山割制绿肥。绿肥是指将野外和山上刚发芽不久的嫩草和嫩树叶割集回来,用石灰对它进行发酵沤化,使之转化为庄稼能吸收的肥料。比如插秧之后半个月,就得将割集回来的嫩草和嫩树叶割碎一些,用脚均匀地踩在田里水稻的行距之间,然后洒上适当石灰,经过10天左右的发酵沤化,踩在稻田里的嫩草和嫩树叶便散发出一股酸臭难闻的气味,水也变成了深绿色,这说明绿肥开始生效了,随之就开始薅田。种玉米、大豆和其他农作物使用绿肥的程序亦差不多,只不过是种在旱地里的庄稼,发酵沤化绿肥是用土理起来。由于我们队人少地多,“本土肥”较少,要割集沤化的绿肥就更多,用的石灰也就比别的队多,烧石灰也就成为我们生产队更为繁重的艰苦农活。
要烧石灰得先割足烧石灰的柴草。在六十年代,生产队一切都是公有制,山是集体的,封山育林是集体定的,山上哪些能割砍柴草的山也是集体定。割砍的石灰柴草是要选择对象的,凡是蓬松水分多、茎细叶子发达的植物都不能用作烧石灰柴草,必须选择那些经得烧的蕨草、茅草和那些木质坚硬的灌木。同时为便于柴草的成批使用,队里每次割烧石灰的柴草都是统一行动,所有劳动力都手拿镰刀,腰挂柴刀,集中到提前选定的山坡,排成一字队形,自下而上进行群体割砍,只见队伍所割砍过的背后,便是横放着一排排刚砍下整齐的柴草,场面十分壮观。割下来的柴草要放在山上一星期或10天晒干之后,就把它们打捆挑回石灰窑旁边,垒成草堆备用。
有了柴草,紧接着就要采集碎石。采集和砸碎石灰石是个技术活,队里有几个辫别确认石灰石的高手,每次烧石灰都由他们带领一伙壮男劳力去干这个活,我也在其中,但负责的是轮锤碎石的活。由于队里没有钱买炸药,无法去爆破大块石灰石,所以我们只能选那些能用铁锤砸开的石块。轮锤碎石不仅化大力气,而且还要讲技巧,几百斤的巨石如果不循其石纹,任凭你花再大的气力也砸不开它。同时砸出的石块也很讲究,太大的烧不透,太小的浪费火力。记得我用的铁锤约有15、6斤重,锤柄有50公分长,要砸哪块巨石,得先仔细辨清它的纹路,从最薄的角边砸起,瞅准石纹后双臂挥锤奋力一砸,只见铁锤所落之处闪出一道火星,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大石块一角瞬间便崩掉一两小块,我和大家每天就这么不停地砸着,晚上收工回到家里,全身腰酸臂疼,躺在床上都难以翻身,但我还是咬着牙挺着,每次烧窑前的几天碎石都能坚持到最后。
在柴草和碎石准备好之后,就可以进入装窑烧窑的环节了。我们队的石灰土窑,全都建在山腰或山脚方便运輸和柴草集中的地方,建一次可连续用两至三年。土窑一般中间直径有3、4米左右,窑深一般4米,窑壁里垒一层青砖,砖外糊层红粘土,从窑底往上约一米三的地方搁放一块厚厚的大条石板,石板上垒造烧火的窑灶口,这样便于绕窑人站着操作。装窑是整个烧石灰环节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必须有经验的人操作,以防烧到中途垮塌。装窑时,先用较大的石灰石,在窑灶口深一米五左右垒成弧形,然后在上边垒满其他石灰石,全窑装满后,即可点火烧窑了。
那时队里为了确保烧窑平安,所装进窑的石头都能全部烧化,每次开烧前都要精选良辰吉日吉时,请道公来先做简单“法事”、祭拜窑神,由道公亲自点火后才能由一般人接着往下烧。烧窑一经开烧,就要连续一个星期或者10天左右,昼夜不停地烧,并要一直保持柴足够的火势,直到烧好为止。烧窑的人日夜三班轮流,夜班每班三小时,每班两人,一人烧,另一人在草棚里休息。有一次我凌晨三点当班,当天正值农历月末,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辰,虽然灰窑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但四周三米之外却笼罩着神秘的黑暗,我天生胆小,黑夜从未单独去过野外山沟,尤其是在石灰窑右边有三座坟墓,有一座还是刚下葬不久的新坟,当时我十分惧怕坟墓里的死人或骷髅,什么时候钻出来做出孩时听说过的那些恐怖故事。一想起这些,不禁令我全身毛骨悚然、汗毛直打颤,我只有拼命地往窑里添柴草,把窑口烧得更加通红通红,以便冲淡魔鬼故事带来的恐惧。这样的情景经历过两次之后,才慢慢消除我黑夜间轮烧时的心理惧怕。第一年冬天经过连续烧了三窑的亲身经历,我不仅掌握了烧窑的基本要领,还摸索到断火封窑的直观判断,即当烧完一定的天数,看到窑顶的石灰石都被烧红透了,取一小块放到地上用水一泼,如它全部化开,说明全窑已经烧好,即可断火封窑,约再过了一星期窑内热度的冷却,就可以开窑出灰了。
就这样,我在火热的人民公社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中磨练了两年。两年间,我亲历农事,体悟农活,挥洒着汗水与泪水,收获着欢欣与喜悦,磨砺了年少时的意志,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丰富,增长了人生智慧和社会才干,为我后来走上新的前程打下了坚实基础。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历史在延续,社会在发展,当年队里的石灰窑早已坍塌,只有窑的断壁残垣尚存,它虽在无力地诉说陈年的旧事,却有力地见证历史的变迁。现在的农村种地,再也没有采用过去那种挑大粪、烧石灰的原始生产方式了,全都用上工厂大量生产的化肥、复合肥、有基肥等,农民也不用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辛苦劳作,更不会为生计而发愁。许多地方不仅实现了种田用肥的现代化,而且还实现了耕种、护理和收割的机械化。所有像我们那里的贫困山区,全都实现了小康,正在向更加繁荣幸福的乡村振兴阶段进发。
六十年代烧石灰的“燃烧”岁月,已成为稀奇的历史故事;六十年代烧过石灰的那一代人,如今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蹒跚老态,他们和我一样,经常怀念过去那稀奇的历史故事,让残存的美温暖一下自己枯燥的心,给单调的晚年生活增添一丝鲜艳色彩,更主要的是,不断增进那一代人感恩新时代新生活的淳朴情怀。(韦绍行)(声明:本文为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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