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责任编辑:晓东
对于舞台艺术,传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个剧种如何在传承中日臻完善?一部经典如何在传承中存续精华又不断创新?一家院团如何在传承中培养新人并光大传统?文化传承中,许多问题都值得我们花大力气去研究、探索。本版今起开设“薪火相传”栏目,邀请名流大家分享有代表性的传承实践,提炼规律,总结经验,以启迪当下。
戏以人传,古老剧种焕发青春
记者:戏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如何把戏曲艺术传承发展好,是重要课题。其中,作为“百戏之祖”的昆曲传承,一直备受关注。您认为昆曲传承的关键是什么?
蔡正仁:习近平总书记在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的回信中提到了“守正创新”,这四个字,不仅点出了戏曲传承的问题,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戏以人传。昆曲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动态艺术。不像有些行业可以靠书本学知识,昆曲靠的是演员代代相传,靠老师教学生一招一式,这些东西在书本上是找不到的。
昆曲的师承很重要,“传”主要靠老师,“承”主要靠学生,两者不可缺一。现在是昆曲发展最好的时候,但传承问题也更加迫切。
记者:600年昆曲历史悠久,其发展史如同不谢幕的长剧,场景变换,人物更迭,起起落落。昆曲在传承方面遇到的问题颇具典型性。剧种的兴盛凋零、传承发展有什么内在规律吗?
蔡正仁:19世纪20年代时,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唱昆曲了。上世纪20年代初,一些有识之士在苏州办了“昆剧传习所”,招了四五十个学员,就是“传”字辈。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田汉、夏衍等人呼吁抢救昆曲,那时全国只剩下20多位“传”字辈老师,主要集中在上海、浙江。1953年,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开始招生,聘请“传”字辈老师入职,1954年3月1日正式开学,就是俗称的“昆大班”。我12岁学昆曲,进了“昆大班”。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昆曲名家,几乎都出自“昆大班”。1956年5月18日,新编昆曲《十五贯》晋京演出,周恩来同志看完后,评价说“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十五贯》就是几个“传”字辈老师做的。可以说,有“传”字辈老师的口传身授,才有我们这些人。有了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的重视,才将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昆曲的火种保留了下来。
记者:确实很有意思,可见艺术的发展与其外部环境息息相关。
蔡正仁:是的。昆曲是中国戏曲的高峰,象征着中国人精神层面中风雅的部分。它像阳春白雪,也比较脆弱。
昆曲在当代的复兴,是了不起的事情。现在我们演出,一票难求。我去问那些年轻人为什么喜欢昆曲,他们说:“昆曲能满足我们的审美需求,看了剧本就喜欢,再看演出,觉得更美!”
600年昆曲,浸透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正被新时代的自信自强、创新创造所激活,呈现出全新、动人的艺术风采。古老剧种焕发青春,背后是文化的繁荣和发展。
转益多师,打破“门第之见”
记者:戏曲的传承,靠的是人,这是大学问。您认为,目前昆曲传承面临哪些问题?
蔡正仁:我家里一直挂着俞振飞老师81岁时给我写的一幅字:“转益多师与古同,总持风雅有春工。兰骚慧些千秋业,只在承先启后中。”转益多师,承先启后。传承是一项“苦差”,要做好它,不花点儿力气是不行的。传承也是一门“科学”,光吃苦不动脑筋也是不行的。
从历史上看,“昆大班”就是从“传”字辈老师手里接过来,本身就存在“先天不足”。昆曲剧本有文字记载,表演却没有录像。“传”字辈那一代已经流失得比较厉害了。我师从“传”字辈的沈传芷,并得到昆曲泰斗俞振飞亲授,但比起老师,自己会的戏还是少。当下年轻演员会的戏也许更少,还存在唱念不够规范的现象。目前,昆曲界存在行当不全、发展不平衡的问题,有的行当有好演员,有的行当没有,特别是花脸、老生、正旦、老旦等,严重匮乏。
记者: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有效避免昆曲传承过程中的代际衰减问题?
蔡正仁:昆曲发展形势越好,从事昆曲的人越要保持头脑清醒。流于浮躁、仅满足于视频上学,绝不可取。潜心学习、不偏废基本功,才是正道。
每个地方都在招生,昆曲界的师资现在成了大问题。没老师,怎么办?戏曲传承要打破“门第之见”。比如武旦戏,京剧的好多武旦戏都是从昆曲学来的,我们没法在自己门里学,就要想办法跨剧种来学。保持长处,修补短处,才能把昆曲传承好。
推戏出人,前提是守住本体
记者:守正与创新是辩证统一的关系。要真正传承好昆曲艺术,每个时代都要留下每个时代的积累。
蔡正仁:还是那句话,最重要的是推戏出人。2007年,上海昆剧团创排完成全本《长生殿》,结束了当代昆曲全本《长生殿》绝迹舞台的历史。2017年,复排的全本《长生殿》全国巡演,是上海昆剧团老中青五班三代同堂的齐整阵容,在排演中传承技艺,让年轻人站在舞台中心。这种演出培养,胜过任何课堂教学,观众也爱看。我最高兴的是,全本《长生殿》获得艺术与市场双丰收,给昆曲推陈出新指明了方向,是昆曲今后发展的一个范本。《长生殿》《牡丹亭》《琵琶记》《桃花扇》,我们有那么多经典,都是我们本民族的东西,都能经久不衰地排下去。
我支持各种形式的创新探索,但守正是前提。真正吸引观众的创新,都是建立在昆曲艺术本体上的。离开本体,再怎样变化都没用。听了半天不像昆曲,唱什么呢?
记者:经过您的悉心培养,以谷好好、黎安、吴双等为代表的中青年昆曲演员已成为当今昆曲舞台的中流砥柱。我们常说,“学艺要有悟性”,您如何理解和培养戏曲演员的“悟性”?
蔡正仁:我从我的老师身上体会到,艺无止境。梨园行有句话,叫“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刚学三年,老师一招一式都能模仿,不知其所以然。再学三年,一旦体悟奥妙,觉得自己不行,反而是质的飞跃。《太白醉写》是俞振飞老师最拿手的戏。18岁时,我完全模仿老师在演。40多岁再演,就觉得自己以前演得不行,便给俞老师写了封信。没几天老师回了一封厚厚的信来,第一句话便是:“你终于明白了。”他说不必对自己不满意,重要的是了解为什么不满意、哪儿不满意。这就是“初学三年”与“再学三年”的关系了。
记者:文化传承的确是要花功夫、花力气的事情。戏曲艺术的薪火相传,蕴含着一代代人用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和智慧。您从12岁开始便再没离开过昆曲,这种坚持特别有意义。
蔡正仁:学艺68年,我更能体悟昆曲的魅力,也更觉“寸步难行”。像《游园惊梦》,越唱越觉得有味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你看这词儿,一个字都改不掉。
随着文化水平的不断提高,昆曲将有更大发展潜力。一个剧种的传承在于它自身的价值,昆曲本体的艺术性毋庸置疑,所以我相信它会越来越好。我们要一代接一代地努力,学好、演好、传承好昆曲,踏踏实实地奋斗。
对话人:蔡正仁(昆曲表演艺术家)曹玲娟(本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