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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的梧桐叶又黄了，秋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暗着，指纹解锁后停留的还是今早那条保险推销短信。指尖划过机身，尾号四个8的“吉祥号”鎏金数字，在夕阳下泛着淡光，像极了那些年办公室暖黄灯光下的热闹，可如今，一点余温都没有了。
记得那年我刚接任局办公室主任时，全省正逢乘着十八大强劲东风向前奋进，单位里千头万绪的事，都得从我这个办公室主任这儿过筛子，理清楚了再推进。每天清晨刚到单位，手机就开始震动，领导的决策部署、干部职工的请示汇报、科室间的协调衔接、上级的紧急通知、友邻单位的协作函询，一波波像潮水般涌来。有时刚挂了局长的电话，分管某方面工作副局长的号码就跳了出来，夹在中间的还有财务室问经费审批、人事科核考勤的短消息。最忙的时候，手机烫得能焐热掌心，充满的电池半天就要换一块备用的。有一次老局长见我急急忙忙换电池，打趣地说：“你这手机呵比我当局长还忙。”他接着说：“忙的好！忙的好！说明我们局正在兴旺发达，为图个更加吉利，多给局里带来好运，你明天就到电讯大楼换注尾号为8888的‘吉祥号’。”还拍着我肩膀说：“咱们局的顺畅如意，可都系在你这手机上了。”
从此每年的春夏秋冬，我的手机一直在夜以继日的运转，我怕影响别人，不敢用响铃模式，只能用“震动”和“静音”，并且整天要一直拿在手里，从不耽误一件公务。有一年深冬下着冷雨，为让上级审批局里一人急件，我带着手机在会议室、办公室、审批大厅之间，来回穿梭了一下午，事情办妥后外套湿了大半，手机却始终攥在手里。晚上加班整理材料，手机突然震动，是街道办的老陈，说我局帮扶的联系户屋顶漏雨，想请单位协调修缮。我一边翻找帮扶政策文件，一边给施工队打电话，等安排妥当抬头时，窗外已显出鱼肚白，茶杯里的热茶早就凉透了，而手机却还带着手心的温度。那时的8888，真是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 “拨拨拨拨”，传递的是政策执行和落地的声响，是干部职工的安心，是部门上下顺畅的信息。由于这个号码特别引人注目，凡是与我联系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忘却。尤其是局里上上下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知这个“吉祥号”，不多久就给我惹来一个麻烦。当时办号化了2000块元，老局长说是他批准的，局里工作需要，便让我把发票给他签字报销了。然而在一年后的深入学习贯彻“中央八条规定”中，新任局长接到群众举报，说我违犯规定用公款购买自用手机“吉祥号”。他找我谈话说，手机是你个人用的，办“吉祥号”所付的线，你看该怎样妥善处理为好。我明白他的意思，下午就到财务室交了2000元，拿回了那张发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退休那天，我把手机里的联系人分类整理好，连同办公室的钥匙一起交给接任的李主任。即将离开办公室时，局长电话叫我到他办公室说，“李主任是很有水平的年轻干部，局里决定重点培养，你退休后，如他工作中有请教你的地方，希望你帮帮他，扶他一把。”
我点点头，便拎着我的东西独自走出局办公楼大门，当时秋风正紧，吹得树叶哗哗响。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半天没等来一次震动。起初还以为是信号不好，走到电讯营业厅查了查，工作人员说线路正常。回到家放下东西，我便给李主任打了个电话，想向他报个平安，可电话响了三声才被接起，那边声音匆匆：“周主任啊，我正在洒店请局长和几位领导吃饭，晚点再给你回过去啊。”没等我多说一句，电话就挂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机彻底闲了下来。曾经挤爆通讯录的名字，如今鲜有亮起的时候，我亦同样，也鲜有拨出的时候。因为我深知，局领导最怕接退休人员电话，怕给他们增加什么麻烦，因此我就是有事也从未给单位领导挂过任何电话；有实权的科室最怕接退休人员电话，怕求助他们协调办理办家里什么难事，因此我就是遇上又难事也从未给单位科室挂过任何电话；财务室最怕接退休人员电话，怕让他们解释遇休金或单位逢年过节补助金的各种疑问，因此就是我有疑问也从未给财务室挂过任何电话。只是有天晚上，我想起曾给后勤科老王帮过大忙，他儿子当年的工作是我多方托人协调才给予安排的，想打电话约他下棋。电话响了许久才接通，老王语气含糊：“哎呀老周，真不巧，我明天要带孙子去游乐场玩，以后有空再说啊。”后来我两次在菜市场碰到他，每次他都提着菜匆匆走过，看见我从未提起一起下棋的事，只摆了摆手就钻进了人群。尤其是那些在位时称兄道弟的“亲朋好友”，更是连春节的祝福短信都断了线，偶尔在街上遇见，他们要么低头刷手机，要么转身进了商店，仿佛从未认识我似的。
到我退休的第三年个年头，原是“局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早被邻里间“老周”的称呼磨掉，唯有尾号 8888 的手机号一直印在我远房表弟心里。表弟在海外经商二十年，去年视频时曾拍着桌子说：“哥，我想揣着八千万回咱老家办厂，有你这8888 的吉祥号牵线，我这事算成了一半！”那天晚上十点，手机铃响得急促，屏幕上跳动的“表弟”二字让我瞬间坐直。“哥，我到县城宾馆了，咱明天就去见局里的人？”他的声音裹着旅途的疲惫，却藏不住兴奋。我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轻声说：“表弟，我退休快三年了。”空气静了两秒，他的声音沉了些：“那…… 哥你帮我联系下现在的主任？”
这时我也想起了局长让我“扶李主任一把”的交代，如果让李主任把这事办成了，便是功劳一件，会给他增加一块被提拔重用的“敲门砖”。我立刻翻出通讯录里的 “李主任”，指尖在拨号键上按下通话键。忙音像钝锯子反复拉扯耳膜，一次，两次，三次，听筒里始终只有机械的“机主正在通话”提示音。当我第四次拨号时，“用户已关机”的电讯女声冷得像冰，刺得我耳膜发疼。
我把联系李主任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表弟，电话那头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他压抑的怒气：“就算忙，接个电话说一声不难吧？这办事态度，我怎么敢把八千万投在这儿？” 我想替李主任辩解几句，但话到嘴边却成了无力的叹息。第二天清晨，表弟发来短信：“哥，我走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站在阳台望着楼下驶过的长途汽车，手机在掌心攥得发潮。尾号8888 的铃声再没为这笔投资响起过，那串曾被表弟赞为牵联投资办厂“吉祥号”，如今只剩满室的遗憾。直到这时，我才进一步醒悟，这个“吉祥号”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彻底地凉了。
尽管尾号8888的铃声被职场人群遗忘殆尽，但是广告推销的电话从不缺席。清晨刚睡醒，就有银行“客服”甜美的声音问我要不要办理贷款；中午做饭时，会有装修“经理”热情地推荐各种“中式”“欧式”的装修产品；傍晚散步时，还会有“牙科中心”打来问我要不要种牙；就是晚十一点快睡觉时，还有“太平洋保险”小姐劝我买“旅游保险”。就在前几天深秋傍晚，我正躺在阳台上的藤椅上闭目养神，一个诈骗电话打来，天花乱坠地说我中了大奖，叫马上办理领奖手续。我笑着说：“我一个退休老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啊，我中的大奖送你好了。”对方愣了一下，骂了句“穷鬼”就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瞧瞧阳台旁的梧桐树，又有十几片黄叶被秋风吹落，凉丝丝的。
正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社区网格员发来邀请参加重阳节活动的通知。我即刻回复“依时参加”！当指尖划过“吉祥号”的数字时，我忽然觉得在秋凉的季节里也有温暖的气息。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往下飘落，还有几丝霞光从叶隙间射进来，落在手机上，暖融融的。原来那些曾经的热闹与喧嚣，终究会被岁月吹散，而真正的安稳，从来不是手机里的震动，而是秋阳下的一杯热茶，和乖孙子放晚学回来喊一声甜甜的“爷爷”……（静思 ）
（编辑：晓东 责编：声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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