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一夜之间,上海的街头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数百家投资理财公司。
响亮高端的公司名头,豪华气派的办公装修,还有一群西装革履的理财经理或顾问,一脸诚恳地向你推销各类高收益的“理财产品”。 这些公司向投资者推荐的理财产品、财富计划、P2P(个人对个人)理财方案等,年收益均在12%以上,有的甚至高达30%。他们声称,高收益外,还有担保、债权抵押和垫付本息等多重风险保障。这些承诺,使他们不仅完胜银行的存款利息和信托理财,连几大互联网巨头的各种“宝宝”产品也自叹弗如。 创造投资奇迹的股神巴菲特,穷其一生年化收益率也才21%。这些民间理财投资公司,如何能做到低风险高收益比肩股神? 诱人的承诺 朱先生担心父亲遭遇庞氏骗局:前面高收益,靠后来者的本金来填。他更担心,“如果我老头子再追加投资就不堪设想了。” ................................................................................. 2014年末,上证报记者走进Y公司,占据大厦整层楼面的办公地点装修高档豪华,堪比银行和基金公司。 在该公司前台,有10多个年轻人正在排队登记,记者随口一问,原来公司近期正在大量招聘理财顾问,他们是来应聘的。 对于记者的理财咨询,Y公司理财顾问孔先生非常热情。他向记者推荐该公司一款叫做“四季盈”的理财产品,保证年化收益率在15%-17%,利息月付。如果投入60万元,每月至少可轻松拿到7200元的利息。 “你们公司的理财怎么操作?” “投资者购买我们产品后,我们把钱贷给需求企业,需求企业以房产等作为抵押债权,保证最终支付本息。” “贷款企业还不了钱怎么办?” “如果贷款方到时不能还本付息,我们公司承诺在三天之内垫付本金和利息。” “钱是直接进入你们公司吗?” “不进我们公司。我们有资金托管平台,进中国人民银行下属的第三方支付平台FY支付。” 孔先生还把记者引荐给了Y公司营销总经理黄女士,记者注意到,公司宣传手册上,至少有四个人都挂着营销总经理头衔。 记者再次强调担心理财资金的安全,黄女士再三向记者保证,公司“实力很强,已经上市了”。她自己和亲戚朋友的钱都投在公司。她还压低声音悄悄告诉记者:“我们老板很有背景。” 如此看来,把钱投资到该公司,真是一桩无风险高收益好事。 事实果真如此吗?记者深入调查后发现,公司的说辞和宣传中,存在诸多夸大和不实之处。 第一、记者咨询的整个过程中,Y公司无法告知贷款企业的翔实情况,更无法确认这些企业贷款需求的真实性。 第二、FY支付是一家第三方支付公司,跟央行无任何直属关系。FY支付只是在Y公司设了一个POS机,投资者的钱通过该平台的渠道,最终进入Y公司控制的账户。 第三、上市说法纯属蒙人。Y公司只是在某某股权托管交易中心进行了挂牌。公开资料显示,该股交中心主要为非上市小微股份公司提供股权托管、登记和转让等金融服务。在股交中心挂牌与企业在证券交易所公开上市是两码事。 上证报记者查询Y公司的工商登记资料发现,这家在上海已经有1个总部、7个分部、10家门店的“资产管理公司”,令人吃惊地“年轻”。 Y公司成立于2013年7月10日。某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验资报告显示,Y公司成立时注册资本金仅为3万元。 根据Y公司2014年2月20日提交给上述股交中心的挂牌说明书,该公司当时注册资本金增加到1000万元人民币,但这次增资没有验资报告。 Y公司在2014年11月3日,又变更注册资本金为5000万元人民币,同样没有工商登记的实缴记录。 记者浏览了Y公司的官方网站,该网站页面简单,为外包建设维护。网站上除了上述股交中心的一纸会员资格证书外,无任何金融行业的资质和牌照。 官网还展示了一份“中国保护消费者基金会”授予的“3·15诚信服务会员单位”证书。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早在2009年4月8日,央视《今日说法》当期节目《谁打谁的假》,就曾曝光“中国保护消费者基金会”与官方中消协无任何关系,仅仅是一个办公场所在北京一个居民小区的民间消费者维权组织,且其社团法人资格年检只截止到2007年,早已经丧失民间社团组织的活动资格。 对于注册资本登记,万商天勤(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钟承江告诉记者:“自2014年3月1日起,公司登记实行注册资本认缴制。企业注册资本显示的资本金,与企业注册资本实际缴纳情况并非完全一致。注册资本5000万元,不一定代表企业有5000万元真金白银。” “即使资本金真有5000万元,但如果其理财产品销售达到几个亿或者更多,公司就根本没有能力垫付。”上海资深银行从业人士于屹表示。 朱先生的父亲买了Y公司的理财产品。对于该产品的高收益低风险承诺,朱先生表示了强烈的质疑。他告诉记者,该产品收益三个月年化8.4%,一年15.6%。 “我一听就知道有问题了,因为现在余额宝才5%不到,现在一年期‘招财宝’收益也就6.5%左右,还根本抢不到。Y公司收益这么高,而且还敞开供应,肯定有猫腻。”朱先生告诉记者。 朱先生担心父亲遭遇庞氏骗局,前面高收益靠的就是后来者的本金来填。他更担心,“如果我老头子再追加投资就不堪设想了,因为他手头有40多万元养老钱。” 记者为Y公司算了一笔账:Y公司支付给客户15%-17%的收益,自身的办公房租、工资、运营成本和公司盈利全部加起来,至少要收取10-15%的息差和服务费才能维持运营。 也就是说,所谓的需求企业要从Y公司获得资金,年化成本不低于30%。 “三无”状况下疯长 这些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在“无准入门槛、无行业标准、无直接监管机构”的三无状况下疯长,部分公司已触及非法集资监管的红线 ..................................................................... 去年11月25日,央行条法司为包括P2P网贷平台在内的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开出了三点风险警示,明确“不得提供担保,不得归集资金搞资金池,不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更不能实施集资诈骗。” 但记者调查的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和P2P网贷公司,都游走在央行三点风险警示的边缘。 记者采访的另一家资产管理有限公司Q公司的操作手法与Y公司几乎如出一辙。 不过,在风险保障包装上,Q公司比Y公司更胜一筹,增加了H集团与R公司两家企业作为投资担保。记者调查获悉,H集团和Q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兄弟关系。 Q公司宣传手册称,H集团主营业务为资产管理、百货经营和商业地产,集团年销售额超过5亿元。但奇怪的是,这家“实力雄厚”的集团因为资金紧缺,早已卷入民间借贷的法律诉讼。2014年8月,H集团因为民间借贷纠纷,被投资者告上法庭。 另一个担保方R公司,注册资本3亿元,成立日期为2013年5月24日。颇为蹊跷的是,该公司2013年11月10日在某报刊登了一则启事:遗失公章一枚,声明作废。 在另一家投资理财公司X公司,记者参加了它的理财茶话会。下午1点半,会议室反复播放着公司冠名赞助的一期财经节目的宣传片,四五个手持宣传单的60多岁的老人和中年妇女,散坐在记者身边。 主持宣讲的营销老总宣传说,X公司的理财模式,开发商以其开发项目市场价格的一半,抵押给X公司融资,X公司再将这些房产项目,设计成“资产证券化”的理财产品卖给客户,产品投资收益在13.2%-15%之间。 记者从X公司的宣传材料上看到,与X公司合作的地产项目多数只有一个楼盘名称,展示的地产项目图片也是效果合成图。 该老总反复强调,房地产再怎么跌,也不可能跌破50%。所以“客户的钱是绝对安全、没问题的。” 记者查询到的工商登记显示,这家在上海、北京、西安等城市已经拥有10家网点,大力宣传和售卖“资产证券化”金融产品的公司,也无金融证券业的资质和牌照。 X公司注册于陕西,其依法核准的经营范围,仅限咨询类业务,其中包括“房产中介及信息咨询服务”。其宣传材料,还印上了多家媒体对该公司大幅图片报道。记者查询了其中一家媒体,发现只是一篇豆腐干大小的软文广告,而并非大幅图片报道。 记者还暗访了两家P2P平台个人金融服务的理财公司,两家公司的产品年化收益在12%左右。 在记者的追问下,两家公司的理财顾问都承认,投资者的钱不是直接划款给下家,而是先归集公司的账户。理财顾问李先生甚至直白地向记者表示,“我们这行,谁说公司不碰到投资者的钱,那肯定是在忽悠。” 理财顾问廖女士则告诉记者,为控制风险,公司主要放款给8000元至3万元左右的小额资金需求者,对每个贷款者,都会进行面谈和资料审查,要打40个核实电话,并且会给贷款人2名直系亲属拨打确认电话。 对此,一位国有银行呼叫中心客服主任告诉记者:“这是不可能的!每一笔一两万元的贷款,都要花这么高的通讯、人力和时间成本,谁做谁亏本。” 记者先后调查了共计12家在上海的民间资产管理和P2P理财公司。概括起来,基本特征为: 多数成立时间只有一到两年; 实际控制人均是外省市籍; 公司团队年轻化,有正规金融行业从业经验者极少; 为理财产品提供担保的公司和企业,多半为关联公司,有的只是空壳,有的本身资产负债率已极高; 其成功销售的对象以退休职工和老年人为主; 它们与投资者签订的均不是正规的理财投资产品销售合同,基本形式名为“出借咨询与服务协议”。多数以“**投资咨询公司”或者“**金融信息服务公司”与投资者签署协议。 多位金融业内人士表示,这些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在“无准入门槛、无行业标准、无监管机构”的三无状况下疯长,部分公司已触及非法集资监管的红线。 记者暗访调查的这些公司中,九成以上都形成了事实上的“资金池”。 中国小额信贷联盟秘书长白澄宇表示,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和P2P平台公司,只要形成了“资金池”,不管是机构道德原因,还是经营不善导致的机构倒闭和资金亏空,都有可能给客户造成损失。“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也为庞氏骗局提供了便利条件。” “民间投资理财公司的乱象,已经对正常的金融秩序产生冲击。”上海银监局一位相关工作人员向上证报记者表示,一方面,正规的村镇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的监管捆绑太多,民营银行申办门槛太高;另一方面骗子横行,几乎“明目张胆”地诈骗投资者钱财。 疏导与监管 吴晓灵认为,在金融的法律法规上要更完善、更宽容、更开放,把合理的需求释放出来。对以民间投资理财搞非法活动,则要坚决予以打击 ..................................................................... 实际上,部分民间投资理财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和庞氏骗局,已经实实在在上演。 2014年10月27日,浙江银坊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负责人(外称“银坊投资”)蔡锦聪跑路,“银坊金融”累计成交额3.36亿元,杭州警方已经展开立案侦查。 蔡锦聪为温州瑞安籍,银坊投资成立时间为2013年11月,注册资本为5000万(未有实缴记录显示),号称做P2P平台,承诺收益15%。其投资由瑞安市金通融资担保有限公司和瑞安云顶集团做担保。后来显露的事实是,蔡锦聪自己就是瑞安金通担保出资人和董事;云顶集团的实力则被大大地夸大,且对外宣称“没有对外做出这些担保”。 陷入恐慌的多位受害者反映,蔡锦聪涉嫌卷走的投资者的钱1.5亿元。杭州警方一位内部人士表示,从现有情况看,银坊金融跑路并不完全是平台的资金链断裂,涉嫌一开始就是有预谋“做局”。 P2P贷款平台的跑路案,则更是屡见不鲜。1月26日,北京里外贷官方网站发布公告确认,因借款人高琴目前被济南警方所控制,该平台已无法提现。这家P2P网贷平台因待偿付本息金额达9.34亿,被称“业内最大危机”。有媒体报道称,有不少企业为其提供资金,包括一些知名信托和私募基金公司亦被卷入。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在民间金融活跃的浙江,2014年至少有12家民间投资理财公司倒闭或跑路失联,“吃”掉了投资人超过20亿元。在北京,2014年仅“隆尊资产”跑路,涉案资金就高达30亿元。 对于民间投资理财公司的乱象,中国人民银行金融消费权益保护局局长焦瑾璞在与上证报记者交流时表示,他自己在上海街头就碰到过有人兜售“很吸引人”的理财产品,还听说有家P2P公司,将公司装修得跟上海农商行一模一样,打着农商行的牌子销售理财产品。 焦瑾璞认为,有的民间投资理财公司都上升不到金融层次,“甚至有的纯粹是诈骗。” 全国人大财经委副主任委员吴晓灵则向上证报记者表示,民间金融理财市场的乱象,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决:第一,在金融的法律法规上要更完善、更宽容,要更开放一些,把合理的需求释放出来;第二,对于那些搞非法活动的,搞诈骗和旁氏骗局的,坚决予以打击。另外,投资者自身要提高辨别力,不要去贪图高收益,不要参与非法集资活动。 在2014年举行的一个互联网金融论坛上,央行副行长潘功胜肯定了包括P2P模式在内的互联网金融在提高金融服务效率、降低交易成本上的正面作用。但他同时也表示,互联网金融没有改变金融的风险属性,而且与互联网伴生的技术、信息、安全等风险更为突出。 “适度监管,建立一个健康、运行有序的市场,防止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也是业界有识之士的共识。”潘功胜说。(记者 田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