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唐代德清籍诗人孟郊的一首《游子吟》传诵至今,不仅呼唤着越来越多的德清人回归故里,也吸引着各地的文化人士来德清安家,开创文化事业。 到德清采风。在杭州东站上了高铁,屁股还没坐热,车厢里就响起了广播声音:前方到站德清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看手表,高铁居然才开了十一分钟。这就到了?也太神速了吧?平时上班也得比这翻几倍时间呀! 环顾四周被霏霏细雨洗得苍翠欲滴的青山,绿色的空气混合着树脂清冽的淡香沁入心肺,舒缓和清爽从全身流淌而过,幽静和安宁扑面而来。 我不由地跳出一个念头:也许,可以到德清,安一个家? 以前多次到德清,皆因莫干山。每次来,总是直接上山,急不可耐地想在绿色的竹海里穿行,在一栋栋民国时期的老别墅里徜徉,从未留意过匍匐在莫干山脚下的村庄,更未打量过静卧在莫干山必经之路上的庾村。 来莫干山总是夏天,山中自然景致勃发出绿的生命。竹林连绵,山岚欲滴,绿色的海洋荡漾出波浪的层次,翠绿、浅绿、深绿,间或也会夹杂各种不同的植物和年代久远的老树,嫩黄、深红、淡褐,山中灵泉流水淙淙,天上白云朵朵飘悠……这一切汇成斑斓立体的油画,营造出“清、静、绿、凉”的独特意境,让你身陷其中,醉而忘返。 可是这次走访庾村,时值隆冬,万物萧瑟,冬雨绵绵。我们踏上庾村的石径时,深灰的天空正飘落着雨丝,高大的古树光秃着枝丫,没有了绿色春意的庾村,不娇媚、少秀丽,却别有一种深邃而悠远的气韵,苍劲而森然的厚重,沉静中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 唐代大诗人杜甫曾有诗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诗中的“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大文学家,而这一文脉又可以上溯到庾信的祖先。庾信出身于一个“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家庭,为东晋时期文学家庾阐的后人。他的祖父庾易,才高八斗,却隐居不仕; 父亲庾肩吾,曾在南梁为官,是当时著名文学家。庾氏家族一脉曾聚居于此地,庾村也因此而得名。 在庾村路口有一座灰砖老房子,这是庾村老车站。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建于1929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原武康县的三大车站之一,到莫干山的人们几乎都会在这里下车,在庾村歇脚。现在,这个老车站已经开辟为“莫干山交通历史馆”,这个称谓和命名,表明了庾村和莫干山的深切关系。展馆展示了1990年以来从上海到莫干山的交通变迁,涵盖珍贵的图片、历史文献等资料,是个值得去看一看的好地方。在这里你会发现,在百年前交通极为落后情况下,莫干山却依然成为令人向往的风景胜地。 然而,这样有深厚文气浸淫、藏匿着春秋历史的庾村,作为莫干山的门户,多少年来却因为其内敛和低调,一直被人忽略,与纷至沓来登临这座名山的游客擦肩而过,很少有人停下匆匆的脚步,细细打量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听它讲述自己的岁月故事。 对此,庾村却显出一种坦然。它没有大肆招揽游客的迫切;也不像有些套上时尚新衣的古村落,反倒失却原有的韵致。庾村是自信的、云淡风轻的、处之泰然的。它的沉静是因为胸中激荡过太多风雷,而视热闹和喧哗为过眼云烟。但是庾村又绝不是落伍的,它的格局和气度显出一种高远和博大。 这样的感觉,在一个名叫费美珍的女子身上,体悟得格外真切。 当我走近庾村的“文治藏书楼”时,刹那间有一种和历史相逢的感觉。这座藏书楼历经近百年,古树的年轮、石头的沧桑、屋宇的老旧、砖墙的斑驳……早些年曾经在媒体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列举一些正在濒临消亡的中国私家藏书楼,好像也提及文治藏书楼。后来又听闻文治藏书楼被一家企业用做办公场所,许多人忧心忡忡,历史的活态档案会不会就此湮没? 当我看到文治藏书楼并没有被过度翻新改造,而是较为完好地保留了其原有的样貌,让久远的历史穿越岁月的隧道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不由地舒出一口长气。但我清楚地知道,文治藏书楼能否传承从前故人的文脉和遗风,还要看今天的主人如何读懂当年。 费美珍就是在我们踏进藏书楼的那一刻出现的。 这是一个在人群中很难让你目光留驻的中年女子,相貌平常、衣着普通,一下子打动我的,是她好听的嗓音。当费美珍带我们参观这座藏书楼和周边其他房屋,并告诉我们她是如何卖掉自己的住房,掏空自己打拼多年的积蓄,花巨资租下并修缮了文治藏书楼,为的是实现自己的文化理想时,我被吸引了。不是因为她的讲述,而是因为她的声音,那声音带着生命的激情。 费美珍是德清本地人,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既没有文化人的家学渊源,也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而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她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时,就勇敢地加入了德清县劳务输出的队伍,远赴深圳打工。当同去的老乡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后只会流泪想家时,费美珍却睁大了求知欲渴的眼睛,海绵一样吸吮着扑面而来的各种信息和知识。五年以后,当费美珍视野渐渐开阔、羽翼渐渐丰满后,她只身来到杭州,白天在摊位上做礼品生意,晚上凭借自己的好嗓子去电台和电视台录音配音,并不仅仅是为了多挣一份钱,而是为了结识更多文化圈里的朋友,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丰盈充实。 钱包渐渐鼓起来的她在杭州买下了自己的房子,而后结婚、生孩子。当别人都羡慕和钦佩她的能干时,她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终于有一天,费美珍义无反顾地抛下在杭州已经做得风生水起的礼品生意,带着女儿回到德清。如今的她已经阅尽人间沧海,飘忽的梦想变成了明确的人生追求。 费美珍在做礼品生意时开始接触到邮票和藏书票,一下子就被这方寸之间展示的万水千山吸引,潜伏多年的艺术细胞在走南闯北的人生旅途中被一点一点唤醒。当她的目光和邮票藏书票相遇时,擦出的火花点燃了她的心。她来到莫干山脚下的庾村,租下见证过历史风云的“文治藏书楼”,她要在这座百年书香之气浸淫的藏书楼里,开办一个藏书票馆。 藏书票被誉为“版画珍珠”“纸上宝石”,是贴在书的首页或扉页上带有藏书者姓名的袖珍版画。藏书票大多由版画家手工制作,在国外早就甚为流行。一本书的藏书票,就像彰显一个家族或一个人身份的徽章般重要。费美珍虽然对版画没有什么研究,但因为有了办藏书票馆的梦想,她很快就通过自己灵敏的艺术触角,结识了中国美院版画系的陆放教授,并向他倾吐了自己想在庾村的文治藏书楼办藏书票馆的梦想。陆放教授被费美珍打动了,他不仅慷慨地为文治藏书楼藏书票馆的开馆奉献了自己多年收藏的二百多件藏书票珍品,而且还答应他将以莫干山为题材创作一批新版画,并以此制作一套藏书票。 不久,费美珍精心筹措的“陆放版画藏书票馆”在庾村的文治藏书楼如期开馆,一幅幅精美的藏书票,或人物、或山水、或花鸟鱼虫、或戏曲脸谱……无不散发出艺术的魅力。全国各地的文化界朋友在领略藏书票带来的美感同时,也被文治藏书楼的历史沧桑感所震撼,更被让文治藏书楼百年不倒、默默守护着这一片土地上文化底蕴的庾村所惊艳!大家发现,亮相于文治藏书楼的藏书票馆,只是庾村的一个小小缩影,更多和德清地域文化相关的各类产业,在这里遍地开花。农村的有志之士,特别是外出闯荡过世界的人,在有乡愁的家乡,完全可以开创一片新天地。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唐代德清籍诗人孟郊的一首《游子吟》传诵至今,不仅呼唤着越来越多的德清人回归故里,也吸引着各地的文化人士来德清安家,开创文化事业。费美珍不过是德清庾村众多文化创业者中的普通一员。 如果你和我一样,动了到德清安一个家的心思,一定是因为莫干山!而只要为莫干山而来,你一定不要忘了在庾村歇歇脚,它拥有莫干山上没有的风景。(袁 敏) 《 人民日报 》( 2019年04月01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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