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媒体记者、教育条口、育儿老母,三重身份交织在一起,基本上给这个人打上了理解教育政策、了解教育生态、关切教育实践的标签。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可能从幼儿园选哪家、小升初注意啥、出国还是不出国、学艺术还是学编程、考外语还是学轮滑等一系列教育问题,都要与之交流探讨,并试图得出个最理智标准的答案。可是,当谈到减负这件令人超级困惑的事情时,她们的想法又是什么?
既不想随便批评,也不愿轻言表扬 半月谈记者 蒋芳 最近我所在的城市正在推进一场减负行动,明确要求学校减少作业、减少考试、不搞排名,在微博上引发了一轮群嘲,现实中抱怨更多。 作为跑教育口记者,也常常被采访对象和身边的朋友追问:“你知道吗,我们孩子班级的群名改成‘快乐学渣群’了?”“老师连作业都不敢布置了,让家长会转达,你们怎么不写稿批评批评?”“快告诉我,这是不是为了阶层分化而搞的一场阴谋”…… 我特别想认真地告诉他们这样一个观点,其实没那么严重,你听听真正减负政策执行层的“心声”:一位市县级教育部门官员说,减负?年年对各市高考成绩排名,我减了,他们不减,我的排名后退了怎么办?一位班主任说,一减负家长都觉得我们放水,学校考核还不是看我带班的成绩,其他人不减,我的排名后退了怎么办? 你再看看学校里应付检查的“真相”:不考试,无非就是把考试改名为“练习”;不排名,只不过是不公开排名,老师可以按照考试成绩名次顺序喊小朋友上讲台拿卷子;减少作业,那就是减少笔头作业,增加口头作业,时间和强度差别也并不太大……少数真刀真枪,真的“放养”;多数应付应付,组织“演戏”。 说白了,从主管部门到教育工作者都有点心照不宣,水过地皮湿,“风头”一过,该学的教辅材料还会回到课堂,该有的考试一场也少不了。 职业使命感上头的时候,我恨不得飞快地嘲讽一下这种掩耳盗铃的减负,改革进程中最不需要的是形式主义与虚情假意,连标题我都想好了。但转念一想,老母亲的责任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逞一时之快,被监督到了痛处的主管部门会不会较真?如果真的取消了考试,没有了笔头作业,校际间执行不平衡、各区之间落实不同步、各省之间认识不一致,这些减下来的“负担”,我又要花多少钱去校外补起来呢? 实事求是地讲,当下舆论对“减负”的非议更多还是停留在情绪化甚至是污名化的阶段。在公众看不到的地方,教育部门在推进减负时,明确说了不是只减不增,除了严控超纲、超前教学,还要增加体育、艺术、活动、科学等综合素养内容。素质教育改革也有一盘棋的考量,既改革教育评价体系,破解升学评价中的唯分数论,也在持续整治校外培训乱象…… 世界如此美好,真没必要那么暴躁。我既不想随便批评,也不愿轻言表扬,一切都看改革能否走真心、见实效。 成长道路千万条,还想挤这独木桥 半月谈记者 廖君 刚拿到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作为一位初三学生的家长,看着成绩单上的分数,不自信又着急的我,在其他家长的推荐下,加入了一个号称“提分高手”的道法老师微信群,看着群里不断闪烁的报名信息,看着一些家长发的“为什么这个时间段、这个地方的培训班又满员了?老师能不能找一个可以容纳200人的大班啊”,此时环绕在脑子里的就只有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所有家长都把孩子提分的希望寄托在校外培训上。 作为一位长期关注教育的记者,我曾写过校外培训班的火爆就是剧场效应:你补,我也补——幼儿园学小学的内容,小学一年级学习三年级的内容,小学中高段学习奥数,部分内容甚至是高中的,初中提前学习高中的课程…… 尽管采写的不少稿子里,我劝说家长不要过于看重分数,但中考、高考,差一分达不到分数线,孩子就有可能从省级示范高中落到市级示范高中,甚至是民办高中、中职。每所高中的师资、环境、教学理念都相差悬殊,最客观的是每年高考上一本线的数据,高的可以达到90%以上,低的只有20%左右。面对孩子们人生如此关键的时刻,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冒险让孩子在一所普通初中、高中里就读,没有一个家长不想让孩子进入牛校、火班。 的确,不管是教育部门还是新闻媒体,一直宣传的是“成长道路千万条,不一定非要挤高考这座独木桥”。现在读中职也能走技能高考上大学,还可以选择去国外留学。但在当前的社会上,受传统观念影响,相当一部分家长不愿意、也不放心让孩子去读中职、当蓝领。与此同时,也不是所有家庭都有经济实力让孩子去国外留学。绝大多数家长还是只能沿袭在国内中考上高中、高考上大学的传统路径,而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的改变。 虽然近年来国家加快了考试招生制度改革,但目前高考指挥棒仍然是“以分为本”,改变唯分数的中高考指挥棒无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广大中小学生仍然要为考试而学,为应试去补。面对现实,我只能一边写着讲素质教育的稿子,一边又把校外培训当作应试提分的法宝。 偏颇的社会舆论进一步助推了校外培训风蔓延。一些家长从幼儿园就开始“抢跑”,不管孩子自身特点如何,就让孩子参加各种培训。社会上“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等论调,又迫使没有“抢跑”的孩子也加入补课队伍中来,从而使补课成为一种社会风气。 希望仍在前方,相信随着高考改革的纵深推进,小升初、中考都将随之迎来一系列的改革,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素质教育会成为评价一个人的重要参考依据。 一长串灵魂拷问,最后自己要崩溃 半月谈记者 潘晔 减负,这个话题讨论太久、太激烈,各种七荤八素的抱怨、吐槽已经从社会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为什么要减负、如何减负、减负何去何从。不同的角度,观点不一,但焦虑无解,纠结如一。同为记者,为母近十载,谈到减负一样不淡定。 把减负放在现实语境中,就是一道道挑战“双商”的选择题:要不要上培训班?是上某思某方还是团名师小课?要不要择校,是“咬咬牙”买学区房还是攒证书、拼民办?要不要“烧钱”上国际学校还是在体制内“一条路走到黑”? 这还只是考学方面,生活中的“选择题”更是随时让人抓狂,考验父母的心理素质和应急反应:娃磨蹭到很晚作业没写完,是先让娃睡觉还是坚持写完?晚睡影响身体,可这次先睡了娃会不会以后养成磨蹭的习惯?学习起步阶段习惯更重要,要不还是写完?眼瞅着就要到晚上10点半,到底是“写”还是“睡”,是健康第一,还是学习优先,当妈的你得赶紧拿个主意。 减负也许可以减掉一两次作业,却难以解开老母亲的精神绳结。围绕减负的博弈,每天都在老母亲心中无数次复盘、权衡、求解。“捕捉儿童敏感期”“正面管教”“番茄钟时间管理”“不管教的勇气”“解码青春期”……娃也许可以“减减负”,老母亲却学无止境,一直在路上,随时需要精进。 作为高度关注并参与教育报道的记者,我也试图从理性角度分析,把自己从老母亲的角色中抽离,仔细考虑一下“哪些是减负中不可承受的‘沉默成本’”“学区房的合理溢价空间”“上培训班的投入产出比”“补习班、考试和阶层固化的因果关系”…… 有时,还免不了自我剖析一番:在教育的问题上自己有没有犯急功近利的“短视病”?有没有“摁着牛头吃草”,对孩子“唯分数论”?有没有对孩子抱有不切实际的期盼,在教育投资中存在非理性行为?有没有把自己“求不得”的欲望强加于孩子身上?在陪娃成长的道路上,作为第一责任人,有没有树立起应有的大局观念、长线思维、底线意识? 一长串灵魂拷问,问到最后,自己都要崩溃。谁都不是天生会当妈,直面这些问题,思来想去到最后要么是无解、要么是跟自己和解。教育是社会表达价值的一种方式,是社会传递其价值观的方式。减负,从来就不是焦虑之源,而是焦虑的一个个切面。透过减负,我看到自己的焦虑,自己的纠结,自己的挣扎。 减不减负,往大了看,取决于上层招考制度松不松口;往小了看,是每个家庭的道路选择,取决于你要把娃培养成“什么人”,取决于你可支配的社会资源和盘活资源的能力。 都是当妈的,谁不是一路披荆斩棘,打怪升级。都是亲妈,没有不疼娃的。减负在老母亲的题库里,不是“是非题”,而是“选择题”。减不减负,谁不是思量再三,基于现实判断在当下给出的“最优解”。(刊于《半月谈》2019年第22期) |